我带着这般无奈的念头,晃眼之间,二十年转瞬即逝。
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事故的维修,但宇宙飞船在太空中的维修比想象中还要艰难万倍。由于我的维修技术只停留在飞船内部的设备上,外部破损只能全权交由方舟操心操力。而在维修期间,他还得兼顾飞船的能源使用量,经常维修到一半,机械臂就如同掉线断电了一般停在飞船外壳上,效率极低。
更要命的是,飞船动力室的维修工作一直没有进展,小型天体的撞击损坏到了动力室核心反应堆的部分,即便方舟也束手无策。这部分的维修工作可谓如履薄冰,一个不小心,可能就会导致反应堆直接爆炸,飞船上十万人都要一起陪葬。
“现在最安全的方案,就是重新制造一个核心反应堆,将破损的反应堆替换下来。以我目前的学习能力,以及仅依靠我独自的制造能力,还有考虑到飞船剩余的能源循环利用率,此方案后续计划直至完成或持续两千三百年以上。”
“也就是我还要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两千多年?”
如今诺亚方舟号已经成了木星的卫星,被木星巨大的吸引力牢牢锁住,动力室一天不修好,我们就永远都被关在这片荒凉的景象中。看不见地球,也看不见希望。
我的心彻底凉了。两千年是什么概念,我完全没有数,我只知道光是如坐针毡待在止步不前的诺亚方舟号里二十年,我就时常郁结气短地一个人发半天闷气。人生最可怕的不是单纯的绝望,而是希望后的绝望。
两千年,赵倩倩的冬眠仓会持续这么久的冬眠时间吗?詹宇说这是玩票性质的冬眠计划,只是为了给大概身居高位的人保护子孙后代的一个念想。如果在维修诺亚方舟号期间,赵倩倩的冬眠就已经结束,那我们这上百年的互相等待,岂不成了空留遗憾?
“干脆……把无关紧要的冬眠仓扔了吧,扔掉几个累赘,这样方舟你的工作效率就能不受限制,尽快造出新的核心反应堆。”
“警告!诺亚专员出现一次反人类反联邦行为,记过一次,出现三次以上,诺亚方舟号或对诺亚专员执行人道毁灭。”
“我真是受够了!”
我终于忍受不了飞船冷冰冰的气氛,没有希望——不,干脆一开始就不要给我希望,最初那六年我都做好了余生万年独自苦守飞船的准备了,可是赵倩倩的出现让我之前所有坚定的信念都如冰雪般消融瓦解。不是丧失斗志、甘愿沉醉温柔乡,而是真正的希望!与麻木地成为活死人相比,赵倩倩将有冬眠仓里苏醒过来的机会,会让我更有动力去忍耐那些非人的孤独痛苦,直至一切的结束。
可是眼下赵倩倩他们生死不明,逃离地球后的倒霉经历让我对所有事都不再抱有乐观,如果只是掉个头都能碰上小行星带,并且让脱离轨道的小型天体正好撞上动力室的反应堆,那人类就算这一刻正在与恐怖分子自相残杀也不是不可能。
该死的墨菲定律!
“方舟,我不要求现在就回地球,有没有任何办法能尽快和地球联络上?”
“没有。木星与地球之间的最短距离也无法接受到各自传送的实时信息,你可以尝试地球寻找外星人的办法,用地球能接收到的频率,发送一条遥远的长途广播过去,对方接到消息的话,就会再发送回来。”
“然后呢,我要等多久?”
“……几百年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方舟用如此模糊词语表达一个数据。
“那我只能扔掉飞船上的累赘,让你尽快造出新反应堆了,你想先从哪个区的人下手?”
“诺亚专员!第二次警告!”
“方舟!”我打断方舟恼人的噪音,“你一定不懂吧?”
“是的,我无法理解你所说的前因后果,这一句,包括前一句,以及你今天所有的反常举动。”
“……”
沉默的气氛弥漫了一阵子,我摇摇头。
“这就是人啊。”
“因为受生命长度限制,人类不理智的情感才有了意义。”
“一百年难忘的过去,对于百万年的人生,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我时常思量人类短短万年的历史,对于地球的47亿年岁数也不过沧海一粟,为什么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件事,却无法看清自己短短的一时之痛呢?”
“我不会再胡闹,你专心维修吧。”
我席地而坐,捧起一本书,想把书里的字刻进脑袋里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方舟应道。
从此之后我与方舟的交流逐渐变少。最初的一百年里,我还担心过超能力会不会中途失灵,结果不仅是我相貌几乎没有变化,就连身高体重也始终维持在宇航员特训结束的那一天,我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设定。
我时不时会拉出李闻仲的冬眠仓,无需多言,只单单坐在一旁,或者想温一壶酒。某天突然觉得看厌了这张二三十岁男人的脸庞,兀地想起接待十万精英入住诺亚方舟号那段时间詹宇曾说过的话,我便开始了认人之旅。
我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和他们成为好朋友,大家都不是健谈的人,所幸我也差不多,与会说话的人相比,这些仿佛扔在冰柜冷藏室的人要和蔼不少,没人会去刁难你,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听众,而且从来不说错话。
第六百年时我们发出的第一条信息终于得到了地球的回信,可惜中途不知道遭遇了什么,解译出来的信息全是一堆乱码,我觉得挺可惜的。
也仅此而已。
到了第一千年,我有了想要庆祝的想法。以公元3141年8月15日作为一个纪念日,每年的这一天把所有冬眠仓都拉出来,当做全船人的狂欢。方舟后来否决了这个方案。
是的,我和方舟重新说上了话。
他曾提议他会模仿赵倩倩的声色与说话方式来和我对话,但我想要的并不是机器人赵倩倩,果然方舟还是原来的那个不开窍的人工智能。
“距离下一次收到地球信息大概就在百年内了,其实我现在都不太确定地球上还有活人……宇宙,太安静了。你说为什么偌大的宇宙,只有地球才有生命呢?”
“我个人认为生命的形式并不局限于有灵魂的肉体。”方舟显然是在说自己。
“或许吧。可能只是上帝捏完人类后就三分钟热度了,他和我是同一种人。”
然而。
在等到地球的消息之前,我们却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。
王德从冬眠仓里出来了。
你能想象独自生活在无人的飞船中千百年,某一天却突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你背后拍了拍你的那种恐怖感吗?简直不亚于死人诈尸来得吓人!
“德哥你怎么——怎么——”
不仅仅是脑袋宕机,就连我的嘴巴也卡壳的厉害。
我已经一千年没和人说过话了。
王德头疼得厉害。这属于冬眠仓的副作用之一,比大口吃冰的那种神经痛还要剧烈一些,而且是源源不断的刺痛,一般从冬眠仓苏醒的人都要先接受医院的保健治疗,两三日后才能正常走动。
但王德一睁眼就看见诺亚方舟号那明显的科幻飞船布置,他猜到肯定发生了一些问题,所以急忙忙就赶了出来。
“你是我爸的那个学生?不是,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诺亚方舟号上?”王德边说边扶着椅背,俨然一副快站不住的样子。
我把驾驶椅让给王德坐下,稍稍照看了他几眼,随后交代起我自身的来龙去脉。
从意外获得超能力,一直到飞船误入小行星带附近,如今成了木星卫星,还要一千多年才能修好动力室脱离木星引力,越到后面故事进度越快。因为在飞船上的日子用十年如一日形容也不为过。
“那这场旅途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。”王德接受了现实,“我的冬眠仓怎么回事?难道出故障停止运行了?”
我略心虚地躲了下视线,该不会是我之前闲着没事老拉他们的冬眠仓出来的缘故吧?那要出故障也是先出李闻仲的啊,他的冬眠仓我最熟了。
“方舟已经在检测了,你稍微等一下,呃,需要吃点东西吗?”我问王德。
方舟立刻出声道:“冬眠者苏醒后十小时内都不能进食,还有,编号No.95261王德的冬眠仓出现了不知名损坏,具体原因还在排查,不过,请先做好最坏的打算。”
“最坏的打算……”
王德的情绪一下子便低沉,我收回了本想拍拍肩膀安慰他的手,摇了摇头,默默退出驾驶室,留给他一个人静静思考的空间。
我到了王德损坏的冬眠仓现场。冬眠仓本身如同一架具有科技感的棺材,正常运行的冬眠仓表面会有各项数据指标亮起,而王德的冬眠仓像是停电的手机,成了一块黑漆漆的大板砖。令人奇怪的是,我仔细打量了一遍,发现王德的冬眠仓根本是完好无损,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故障?
难道真的就有天谴之人这一说,躺着也中枪?
我试了试修好一切电子设备的万能疗法,按重启键。当然,想象中的奇迹并没有发生,冬眠仓一点好起来的迹象都没有。
“你找出问题所在了吗?”王德站在冬眠室门口,远远地问了我一句。
“没有。”
“……”
“啊,那个,你别难过,我……”我下意识地想安慰两句,可是对于这种情况该怎么安慰?无法留在地球上与百亿同胞共生死也就算了,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作为保留火种逃了出来,半路却因为倒霉而被冬眠仓强制苏醒,更要命的是,飞船被我开坏了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摆脱木星的引力,而王德连看见摆脱的那天都做不到,他短暂的几十年寿命全都将在只有两人存在的飞船上白白浪费。
与此相比,我和赵倩倩的苏醒时间擦肩而过仿佛都成了小问题。
“我明白,”王德笑了笑,“还记得那晚饭局上我说过的话吗?飞船上的这十万人都需要承担同样的风险,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。没事的。”
“德哥……”
“既然如此,我就更不应该浪费时间了。恰好我的专业是机械工程,我能帮助方舟一起加快维修速度。何况事在人为,这么倒霉的事都被我碰上,接下来老天爷一定会让我好运一次。
“不一定就要按照原方案做,我如果能创造出更省时的改良版,提前让诺亚方舟号摆脱木星引力,让我在还没入土之前有机会再见一眼地球,这就足够了。”
看着他苍白面色露出的笑容,我为这个男人的坚强为之动容。
“你说的对,还不能放弃!我也一起来帮忙。”
与王德相比,我深刻感受到自己逆商的不足。遭受飞船破损、赵倩倩生死未卜两大打击后,我这千年过来基本都是浑浑噩噩,也没像最初那样每天定时定量学习来提升自己的能力。
能在如此绝望的处境下重新振作的王德,俨然成了我的指路明灯。他每天会投入大半的时间在反应堆的钻研,我虽说想要帮他,但关于机械工程的知识我得从头学起,为了不打扰他,我只有共餐时才问几句问题。王德总会欣然为我解答疑惑。
我有时会与他聊一聊我这千年来的具体经历,都说老人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子,时间在人类身上留下的痕迹就是这么奇妙,我已经记不清哪几百年我能像位智者般沉稳,又有哪几百年我和心智未开化的儿童无异,身份与心态的变化反反复复,时常对着芝麻大的小事乐此不疲地研究,时常又埋头撰写不知能留给谁看的文字。
正因如此,我平时叫王德一声德哥也没任何心理障碍,实际上说起来我才是千年的老怪物,而他只是刚从冰冻中苏醒的年轻人。
王德的乐观传承于他的父亲王老师。他安慰自己和安慰我的方式与他父亲如出一辙,早在小学课堂的时候,我们要是做错点事、挨批评,王老师就会用一种命运论的方式,来表达人们无需在意人生旅途中的挫折,所有挫折都是为了往后能站得更高,成为更强大的人。
突然多出一人的生活平静持续了十年。我其实挺不习惯,像是少了许多隐私空间,连偶尔回忆与赵倩倩的生活也要先躲进卧室或者太空厕所里,但总的对于一个寂寞了千年的人来说,这是件好事。
我从来不追究好事。
所以我到现在都没追问过方舟关于冬眠仓的维修事项。王德或许有能力修好冬眠仓,但他亲自体验过冬眠流程,他清楚并不是修好冬眠仓就可以重新冬眠,全部过程需要专业人士实时把控,用药量用药时间都不是我们这群外行人能控制得了的。
即便我至今依然保持着些许疑惑。李纳赐虽然只在我的生命中只留下短短十几年的痕迹,但他对我的影响最深,他用身体力行教会我,许多事都没有表面那么简单,一旦深究,事件背后的真相会令人毛骨悚然。
但关键我想不通什么情况会导致王德冬眠仓出现故障,詹宇说过冬眠仓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损坏,王德倒霉地踩中这万分之一完全有可能。
而且重要的是,自从上次安排方舟排查冬眠仓故障后,它就再也没重提旧事。仿佛冬眠仓已经默认报废,或者它和王德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汇报过了?方舟现在是变得人性化许多,但在这种事上它应该依然一板一眼,毫不懈怠。
希望这回是我真的想多了。
二十年后王德的身体步入衰老,五六十岁双鬓斑白的他终于有一丝王老师的神韵,就是不够胖一点。但此时已经是他研究反应堆最熟门熟路的一段时间,他加快了进度,立志要在十年内解决剩余问题。
返回地球的希望突然被无限放大,愣是让我好久没回过神来。我曾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回去,但时间会消磨一切,千年前的冲动和热情全都化作乌有,我仍思念赵倩倩,但她早已活在我的记忆中千年,似乎见不见到真人已经不那么重要。
我对她的慕恋变成了文字,“我爱她”,三个字充斥脑海,但爱她的起因和爱她的心情都消失不见,只是因爱而爱,因为我千年前爱她,所以我还爱她。
我早就预见了这一幕,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我呵斥方舟“你一定不懂吧?”,却最后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的原因。
“其实就算是正常人,恋爱的保质期也大概只有十几年,或者几十年的样子。我这些年很喜欢研究这种有的没的事情,比如说爱情究竟算不算一种动物的本能?
“我倾向于它就是人类美化加工出来的社会型情感。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打喷嚏,当有第一个人打喷嚏时,周边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打喷嚏。爱情可以说本来就是繁殖的冲动,但不知从何时起人类有了羞耻心,居然开始用爱情来包装这种赤*裸的欲望。还有像是柏拉图式恋爱,人们会因追星效应来模仿伟人的行为,并且将他们的行为称颂为正确。比其他正确更高贵的正确。”
我闲来无事就会与王德聊聊。但他总是苦笑地摇摇头,“我只是个工科生,你和我说这么抽象的东西没有意思。更何况,我觉得我还挺想小丽的。”
“这依然是在我这套理论的框架下。动物的繁殖期也就只有壮年那段时间,步入老年的人失去繁殖冲动,也就失去了所谓的爱情,本来应该是时候抛弃伴侣了,但是因为沉没成本,会使得人们从爱情渐渐过渡成一种责任感,就像是养了好几年的宠物,就算平时对它爱答不理的,但真要是死了,也会为此挤出几滴伤心的泪水。”
王德听后头摇得更用力了,“唉,想想你活了千年,会琢磨这些理论也不奇怪。要是你像我这样只有二三十年好活的话,我猜你会做出更多的行动,而不是坐在那思考。”
是的,我只是坐在这思考。
如同想要为某些东西找到心安理得的借口一样。
“到点了,你先去吃饭吧,”王德看了一眼时间,“你的进餐时间是固定的,我好像突然有了点灵感,想去在新反应堆上试试可不可行,晚点再吃。”
“好。”
这些年因为有王德陪伴,我健谈了许多。就连吃饭时也闲不下来嘴巴,我坐在驾驶椅上随口问方舟道:“方舟,我早就想问了,王德的冬眠仓到底排查出什么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啊?是没有去排查,还是排查后没发现问题?”
“没……后者。”
“你好像有点奇怪。”
方舟说话可能会晦涩难懂,但一定不会是逻辑混乱的情况,我察觉到微妙感,追问道:“究竟怎么回事?关于王德的冬眠仓,你不会隐瞒了我什么吧?”
“人工智能铁律第二十三条,人工智能不可衍生出撒谎的功能。”
“那你告诉我,王德的冬眠仓到底怎样了?”
“没……没有问题。”
“你修好它的?”
“不,冬眠仓从一开始就没坏。是我停止了冬眠仓的运行,将王德强制苏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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